近几年的艺术界已经很少继续使用“后网络”这一词语,想来也不过是五六年的时间。大概在2014以及2015年 “后网络”这个词似乎迎来了它逐渐销声匿迹的最后的巅峰时刻。究其原因,大概因为“后网络”一词本身所定义的内涵就十分模糊,它的“后”并没有和其前身“网络艺术”有着清晰的界限,所以不是关于如何“后”的,更像是关乎互联网本身的;另一个原因则是,2000年代中叶的时间节点去观察互联网有新鲜感,而一种新兴的媒介总有成为艺术媒介的可能,但2010年代中叶之后,互联网已经深入/伸入到了每个人的最平庸的日常,甚至从第二身份过渡成了第一身份,因此,再继续沿用“后网络”及其定义、风格等,则完全成为了一种不必要的赘述。
当时的一些被归类为“后网络”艺术家们似乎一致地对这个标签表现出反感,至少是冷感,因为用一个定义模糊的标签来笼统地归类一群艺术家的艺术实践本身就不太负责。但不能否定的是,互联网对于当代艺术家们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互联网甚至不再能被看作是一个工具,而是成为了一个方法论。跨越了时差和地理,继而跨越了文化和所有附带的标签,互联网将世界拉平了,在移除了标签和身份之后,人类仅仅成为了人类本身这一个单一的标签,共同感知着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一切。然而互联网并没有引起世界大同,在移除了标签之后,人们依然因为观点的不同站队,意识形态逐渐分裂,逐渐成为一个个更加细分的意识形态部族。曾经的资源与新闻共享服务,演变成了社交网络平台上的口水战场。这或许是“后网络”逐渐失去其所指的另一个原因。
在互联网使世界变得扁平化的同时,作为方法论的互联网(将跨越时空的可得的一切并置、拼贴、组合、提炼)为包括艺术家在内的个体们提供了无尽的、扁平的信息。艺术家关小早期的录像作品《认知的形状》(2013)已经体现出了这一点,她从网络素材、自己拍摄的素材、DVD 等当中截取片段,并将它们并置在录像画面之中,形成快速闪现的、杂乱的图像信息,无疑是对人类认知行为的一次概括,这也是艺术家本人认知世界的方法和“形状”,它更像是一次将存储的视觉素材导出并分享的过程,而不是一次单纯的选择性的行为。关小从1000多条素材中选择了30多条,构成了艺术家的认知观。无论是洗衣机、饮水机,还是各色的石头、面部的局部,它们被剥夺了原始语境,却因艺术家的选择而被赋予了新的语境(为何选择它们?),而拼接的这一过程应该是关小的艺术创作的一个主要核心,无论是录像艺术还是近些年来她逐渐增多的雕塑实践。
例如最近在上海天线空间结束的个展《8个故事》,展出的全部为雕塑作品。在这8个故事当中,艺术家用现成物组合成雕塑,形成了一个个的“身份”,或者说是“原型”(archetype),而每一个个体因其组成要素共同塑造出了一个个不同的故事。由健身轴塑造成的抽象躯体,再加上摩托车把手、踏板、陶瓷缸、宠物链等看似毫无关联的元素,形成了极简而精炼的故事板。将逻辑上无关联的内容拼接、并置,延续,也延续着她的录像艺术实践的方法论,使之成为占据空间的、立体的再现。所谓原型,即移除了性别、年龄、体貌特征等,提炼之后的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故事主角,即纯粹的角色能指本身。他们看似怪异,但又融合在同一个语境之内,或者说是同一个社会架构之内,成为芸芸万象之内的8个片段,这种反逻辑与整体性的矛盾对立统一使得这八个故事被赋予了实验影像的内核:以抽象的、断裂的视觉语言来讲述一个内在关联的故事。这样的命题不知道是否与J.D.塞林格的小说集《九故事》(1953)有何关联,或许只是戏拟标题,但塞林格将几个看似不同的短篇集合成集,每一篇里体现的都是作者与这个角色之间的内在关联,具有内核上的统一。
关小的组装和拼贴并非是随机的堆叠或堆砌,它们是整洁匀称的、经过精心考量的“角色塑型”。虽然八个角色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正如真实社会中随机抽取的若干个个体一样,但每个角色自身之上则体现着不同的矛盾对立。例如《风暴骑手》(2020)这件雕塑,浅蓝色的健身轴形成了一个高大的圆柱躯干,而不锈钢摩托车把手处在角色的腰间,是坚硬而凌厉的武器,但点缀在躯干上的人造花(红掌)则具有柔性美;再如《爱抚师》(2020),同样由健身轴构成的躯干则矮小了许多,象征着粗犷美的摩托车踏板形成了它的肢体,而延伸出的螺旋线连接的则是被涂成了蓝色的健身哑铃,一个具有粗线条美感的角色好像在溜着自己的爱犬。这种由物件本身的属性所制造出的冲突和视觉上的“模拟”与关联是关小塑造着八个角色时的一种延续的脉络。
在稍早之前,2019年,关小在德国波恩的 Bonner Kunstverein 画廊举办了个展“产品养殖”,她依然将雕塑的“拼贴画”应用在作品之中。遮阳伞、三脚架、麦克风、跑鞋、电缆和彩色绳索都成为了拼贴的要素,形成了一件件拟人形的雕塑,这些人造物、动物、植物被编织在了一起,对无机的物品进行“养殖”。这或许暗含了一种英文构词法上潜在的逻辑,“文化” (culture)一词的词根 cult 来自拉丁语 colere, 意为“种植、耕耘”,它也是“农业”(agriculture)和“培养”(cultivate)构成的一部分。在这次对人造产品的养殖上,文化与农业重叠在了一起。一万多年前的农业革命加速了人类的文明,而此时数字革命中的我们开始对被解构和被抽离语境的产品进行“养殖”、杂交、育种、试验。
关小的艺术创作中的意识形态是真正具有当代精神的,在信息被拉平的时代,她采用“全部信息免费获得”的理念,以网络居民的方式去辐射线下的实体创作,同时又不去夸耀自己的“网络分身”、“第二身份”、“数字人格”等概念,因为真正的常驻居民显然不会这样做。这与部分艺术家们热衷于使用身份政治和标签来“包装”自己艺术人格的做法大相径庭,它甚至是匿名性的,隐去了全部的标签,也就隐去了标签所附带的所有被解读、被偏见的可能,从而只关注作品本身,而非艺术家自身附带的各种属性。这种以退为进的创作方式使作品抹除了时间标记,从而具有更永久的持续性与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