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应该是针对具体而言的吧?
而具体绘画,得看的出是什么,有细节,或者讲一件什么事,手法也不可能那么单一。[1]
——张子飘
1918年,格鲁吉亚 · 欧姬芙应斯蒂格利茨之邀搬到了纽约,这被视为她职业生涯的拐点:她开始非常认真清晰地对待自己的事业,系统性地作画。在所有绘画题材中,她最关注的题材是花。于其作品之中,似乎勾勒花卉成为了一种放空,她用一种透镜的入微观察,将我们对形体的体验所放大。
如果说欧姬芙的执念“从某种意义上,没有人真正看过一朵花”是对其个人生活感悟的直接投射——那么,再次重新了解张子飘的系列作品,我同样会认为她在绘画中试图同时将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感与对欲念的浓稠情绪所并置。在作品《百合04》(2020)中,可以很明显地发现艺术家将绘画视为情绪的靶子,笔触像飞镖一样果敢直接的在刺入花蕊之中,这种直接的张力,仿佛正在替代艺术家本人行动激情,并将其欲望逐渐放大。
可鲜艳的花期往往并不早熟。2016-2017年,张子飘进行的抽象绘画在现如今更像是一种厨子磨刀式的练手,在这个短暂的练习时间里,唯一不变的是她从未抽离日常实物的体察。在《信封》(2017)等作品中,艺术家恒定地进行着最直接的日常生活记录,以反复出现的意象群——内在空间、日用品等——与古典、现代时期绘画史中的象征性叙事产生有趣的联系;而在《鲜肉伙伴》(2018)等作品中,艺术家则将想象的刺点寄身于隐喻式的视觉双关幽默之中,以主要起着图像结构作用的文字元素,以及一种俏皮戏谑的姿态,进行着对现实意义中“语境”转换的巧思。
与艺术家早期抽象的平滑绘画尝试所不同。当我们宏观探查,张子飘所关心的生与欲被女性视作一柄金钗。在整个创作范畴内,情与欲中有关人的内心交错一直以来就是人类历史上的重要母题。而在艺术家看来,事物最美丽的地方往往来源于其冲突。与早先基于社会性图像内容再创作的方式非常不同,张子飘近两年来的绘画重心回归到以切实的生命作为创作的原动力中。艺术家以自身作为锚点,通过累积日常性的生活经验,以镜观内,持续且延绵的对自身情感开始细化并深挖。
在《Position》(2019)系列绘画中,艺术家通过对女体这一贯穿美术史始终的经典符号形象进行个人化及当代日常化的转化。在《Position 06》(2020)的画面上我们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张子飘将其与传统艺术史中惯有的性别形象混淆——画面中仅依稀保留了一具被异化身体,这个躯干似是而非的躺着,画家以 “Crime of passion”[2]般的笔触,完成了对一种肉体溶化的祭祀。值得指出的是,这种肉体的下坠感在《溶化 02》(2020)中可能更加明显。在该系列的持续创作中,这些躯体的性别特征甚至进一步趋于模糊乃至被虚化,进而被一团团含混不清的肉所确立。
更为吊诡的是,艺术家试图将这种混沌的感觉同样应用在欲望的勾勒上。在《百合02》(2020)的画面中,高纯度的颜色碰撞似乎是不经调和地直接显现。在这些以花卉直接命名的作品中,画家将身体性和精神性的感受直接投入到对绽放之花的刻画中。与欧姬芙对花艺的平静不同。张子飘画面中这些颜色艳丽,充盈且持续填充画面四周的花形,如刚出浴的人体一般冲苞而出,娇艳欲滴。将盛放的花蕊朵瓣延伸至画面的边缘,这是颇具进攻侵略的明示;而更为触目惊心的是,这种缠绕着角力与上文提及的肉身绘画明显有了更进一步的变化。艺术家将自己置身于一个施虐的心理角色,用暴君的统治方式将颜色鞭笞在画面中的种种形象之中。在这种释放的施力过程中,艺术家将深藏在内心潜意识内的矛盾、反复、愤怒、嫉妒、宣泄、欲求、爱慕、欣然多元地混合在一起。
可着力点必须得有一方得以承受方能成立。当扭曲、翻转、涂抹、飞溅这些颇具力量感的造型起源正是使画家感到着迷的动作与瞬间。子飘很直接的认为:美也好,恶也好,都不应该是单向的,而应该是对立的冲突的,这使得作品更加复杂综合化,更加完整浑厚。这种近乎于施虐的充盈追求中,不是单单追求画面在视觉上的恬美,而是一个深入自我的挑战——从对象中寻找潜在的感官可能性。在即将呈现于纽约Salon94的近作《蘑菇云》(2021)中。我们可以更加明显的体会到一种毁灭力量的复合与重构。
作为一名画家,张子飘挑战和回应了对女性身体作为理想的物化对象的认知。并将其转化于这些有关肉身与精神冲突、张力、博弈的绘画中。她认为艺术就是在放大,聚焦一些被常态所忽略的敏感事物。在画面里面,那些扭曲的人体们,搏斗的矛盾,又看似在拥抱的亲密虐杀都释出了爱恨分明的能量。这种微妙的博弈关系,包括让一切都处于一念之差的临界关系都是艺术家创作的原点。这些语汇与概念不仅来源于日常性的观察和体悟,更与绘画调动画家本人的身体和精神所需不谋而合。
让视线重新移至画面,在《Floral Field 3》(2021)可以很容易地发现一些很湿润的笔触,跟弗朗西斯·培根在画面中那些干结的笔触比较起来,显得更具备一种汁液感。这种灵活的笔触其实是在感官上模仿肉体肌肉弧度的湿润感,让作品中流露出很顺滑的感觉。这种“润”的质地,难免让人联想到在肉欲流动的动感之间,有一种掐着脖子行动的濒死体验,显然,这种角力具备了更为饱满浓稠的绘画行动性并与艺术家个体本身紧密相连。
由此,当张子飘完成了这些具有普遍意义的肉身与精神关联的画作后,我们不禁好奇:正如同《Battle field》(2021)里,画家通过微妙细节和局部变化的大面积色域涂抹,试图给予了肉身流淌的重新造命。她让花卉从敞露的骨架中绽开,将整体勾连,这种脆弱的精巧的血腥,无意间也流露出了一个施虐狂的脆弱性——即需要源源不断心甘情愿接受鞭挞的受虐者,可这种扭曲的爱究竟还能够等待多久?那些支撑着形象并与之汇合的灵体,却也彼此抗衡对立;欲壑难填,形变的肉身实现了绘画中的激情,亦暴露出强烈而复杂的主观情绪。
这是把双刃剑:我们身处爱的世界,也是剑的世界,可剑斩断爱啊,但爱溶化剑呵……不断反复的灵欲交织在一起,绽放出花卉的茎和人体的脉,欲望的力比多就像永动机一样,翻过身来,不断抓挠着那些在彼此内心最柔润与敏感的命门。铁毡一般的人儿啊,也逃离不了被情绪与情感所左右。索性,我们只好这般纠缠下去——点上一支事后烟,艳蕊聊寄背刺。
文/王智一
注释
[1]《星空间|抽象「Q & A」》,2017 (https://mp.weixin.qq.com/s/dbAh1Xx632WJ3YkFnxXlNA)
[2] “Crime of passion”被直译为激情犯罪。从产生激情到实施犯罪行为,往往有两种情况:一是当即产生犯罪冲动而引起犯罪行为,在刺激与行为之间缺乏冷静思考的时间,此为典型的激情犯罪;二是不良情绪体验长期郁积,在某种刺激的引发下瞬间爆发而实施犯罪。这种行为往往无预谋。犯罪人预先未确定犯罪动机和侵害目标,其实施犯罪行为是因受到外界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既可以与被害人无关,也可以是在犯罪人与被害人的冲突互动中产生的。笔者在此只是并置举出一种行为模型的联想,与艺术家的创作观念并无直接联系。
關於藝術家
张子飘
Longlati 十年复十年计划一员
张子飘早先的绘画创作深受YouTube、Instagram等社交网络文化的影响,思考在全球范围内具有普遍意义的日常生活状况及代表-再现政治”,在其绘画创作中描绘与传统社会伦理框架不协调的内容。这些绘画表面流露出或直接或隐晦的情欲意象,展示了艺术家在处理创作主题时坚定的游离立场。在新近的绘画中,她以个体的生命经验作为出发点,重新回到基于肖像以及静物的创作,以此探索作为身体性媒介的绘画所指向的普遍性肉体与精神关联。
张子飘,1993年出生于北京,于2011年及2012年就读于美国马里兰艺术学院,2015年毕业于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近期个展包括:春光乍泄,空白空间,北京,中国(2020),Cutthroat Kitchen,Mine Project Gallery,香港,中国(2019);极度湿润!,空白空间,北京,中国(2018);肤浅绘画 101,星空间,北京,中国(2017);性感的歇斯底里症,应空间,北京,中国(2015)。2019年,张子飘入选福布斯亚洲“30位30岁以下精英”榜单以及“Best of the Best 罗博之选年度青年艺术家”。张子飘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Longlati 十年复十年计划
Longlati将逐步选拔十名优秀的90后青年艺术家,展开十年的赞助收藏计划。藏品既包含具有超越意义的传统媒介艺术,也会有强调反思性和新媒介的前卫艺术,逐步形成完整且独具特色的当代艺术收藏体系。此外,Longlati还将为艺术家提供国内外美术馆与机构的展藏机会。收藏计划以Longlati学术研究为导向,与其他知识领域建立广泛而深入的衔接(包括艺术史,艺术理论,文学,音乐,以及天体物理学等自然科学领域)。研究平台将汇聚海内外的艺术家、策展人、艺术理论家及来自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Longlati将通过策展项目、工作坊、公共活动、文献、出版以及数据库等形式,进一步延展研究平台的学术成果,助力艺术界新生力量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