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永勍:范特西
文 / Saša Bogojev
范特西(即“幻想”,“fantasy”音译)是在现实的约束之外进行指向思维和行动的想象活动。一旦这些行动和想法被限制在现实的范畴内,就只能说是在简单地思考。因此,范特西的吸引力在于它能与现实或潜在现实产生忽近忽远的距离,并且常识中范特西难以实现的特质,使它更加充满魅惑并引人入胜。但是,当它开始触及到现实、连接于普世经验,亦或引入了更具坚实精神性的信仰、传说和宗教等元素时,它便会瞬间改头换面,绽放出焕然一新的意义之光。而这束光,正是谭永勍(1990年生于中国河北)在持续的内省、自学和对当代生活及人类生命价值的广泛探索中,所在持续追寻的——范特西的全新意义。与博斯(Bosch)在他的巨作《人间乐园》(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中极度繁复的叙事不同,这位中国艺术家的创作方法更接近于培根(Bacon),通过在孤立空间中塑造形象和事件来探索人类的状态。在这些幽暗的空间内,超自然的形象与事件被艺术家以写实而笃定的笔触勾勒,再叠加基于人类现实生活虚构出的荒诞感,呈现出一种范特西式的复杂气质。
展览“范特西”以幻想作为核心概念,构思了一条从创世纪到人类灭绝的时间线,创造出一种奇幻而诡谲的体验。在谭永勍的作品中,创世作为一种起源与灭绝作为一种终结的起点与终点之间,神话与科幻等叙事与人类学、量子物理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产生着宿命式的关联。取自艺术家想象中的超现实元素与来自科学和哲学文献的事实性信息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了一种新的融合的语言,真正讲述的是人类不断探索和斗争的并非虚构的现实悲剧。从《走出伊甸园》(2022年)中的圣经创世题材开始,到《曜夜》(2021年)触及的太空探索,《机器人受难日》(2022年)中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关系,再到《不朽者》与《不朽之心》(2022年)对人性归途的探讨,整个展览呈现为一部紧凑而相互勾连的连载篇章。“每件作品都是在其特定背景或历史语境下不断探索继而超越其存在的故事”,谭永勍解释道,他所好奇和渴求的是关于生命的使命与本质,即是否存在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或者说无尽的探索与超越就是生命的固有本质。在这样的思考下,他的作品充满纯粹原始的情感和最真实的自由,并且将此希望投射于人类诞生之初的亚当和夏娃,在画布上他们像两个在星际漫游的宇航员一般,勇敢地走出伊甸园并重获自由和新生。
谭永勍在创作中将虚构和现实层面的概念融会贯通,生发了一套极具实验性的方法论,使理性思考与感性情绪得以同时注入他的实践探索过程之中。这种方法论为谭永勍的作品的感性氛围提供了结构性的框架,其中包括平静表象下的波澜与躁动,绝望中潜在爆发的反击,狂热的浪漫主义与理性的柔情。这些复杂而冲突的辩证关系,在谭永勍的绘画中通过一系列的对绘画性本身的不断突破中深化。从构图,尺幅和调色中,他不断简化并加强精炼的视觉语言,将其所承载的思考、关怀与感受逐步转化,为作品的震撼人心效果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
谭永勍选择用单色调的呈现方式,是为了试图减少色彩对认知的局限及干扰,同时也让单色生发出一种更为准确的、永恒的和近乎纪实式的光晕及氛围。其中,由于单色调所拉开的强烈灰度对比也指涉着画面叙事中现实和理想间的暧昧距离。与艺术史上其他的巨幅杰作不同,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Guernica)同样利用色彩的缺席来最大限度地增强视觉冲击并营造气氛,谭永勍追求的则是更加清晰、直观、理性的方式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极度扎实与精确的视觉语言。这种精致的演绎和追求会使人联想到诸如安格尔的代表性作品《大宫女》(Odalisque in Grisaille)等古典名作,光影与体积的极致渲染与呼应为主体增添了庄重感。另一方面,与奥斯汀·李(Austin Lee)、凯撒·帕特(Cesar Piette),或艾玛·斯特恩(Emma Stern)等后数字或后网络同代艺术家一样,谭永勍所运用的高超的绘画技法在很大程度上也潜移默化地受到身处的大环境的图像模式的影响。然而,无论谭永勍所呈现出的细腻的笔触,平滑的画面肌理效果近乎接近完美的数字化视觉,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将心中的图景绘于画中,让内在情感和思想先行于技法本身。他画面上的形象时常出现在广袤的空间中,构图极其简约,画中元素柔和地融入几何式的画面整体当中,静静地延续着90年代后中国当代具象绘画的传统,同时对全球的视觉趋势和造像模式进行着反思。这些画面场景中频繁出现的负空间加强了画面的韵律感,也勾勒出周遭的抽象、广阔和虚无,唤起马列维奇1915年那幅惊世骇俗的《黑色方块》(Black Square)所指向的绘画的“零点”。总体而言,这些作品抹除了属于尘世凡俗的标识物以及时空线索的痕迹,它们气势恢宏,却奇妙地显现出一种谦卑,在成功捕捉人类存在的奇迹同时,也从宇宙的尺度映照着人类的渺小。作品采用大尺幅的规模得以对观众造成某种物理冲击,其内蕴的扩张的时间维度和浩大的空间场域彰显,使观者能够沉浸于有关生命存在等问题的思索之中。重提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或戈雅的“黑画”(Black Paintings)系列中的作品,与谭永勍的创作相同,对氛围、色调、形式、构图和尺幅的思考和处理无不是为了传达绘画主题的庄严和意义,殊途同归。当时当刻,这些艺术史上的名家以作品回应其所处语境的历史跌宕;而在此时此刻,技术飞速发展和铺天盖地的数字互联的背景之下,谭永勍则试图回归并且追问生命的本质和价值,是一种极具当代性的反哺。
这样的探寻,可以说在《机器人受难日》(2022年)中达到了高潮。在这幅画中,耶稣受难的典故在一个机器人身上重演,神的身份被人工智能替代,展示了机器人在未来可能成为人类精神载体的潜在可能,它们将装载着人类的意志,在人类无法生存的时代将生存和探索延续下去。借由这种重塑与颠倒的画面叙事,谭永勍抛出了有关造物者与被造者之间关系的拷问。他诚实地面对困惑,亦渴望寻得问题的答案,因而他的思考很快就迈出了现实的疆域,走向充满争议的范特西。正如这幅淌着血的仿生美杜莎式人物的肖像,她集神话、宗教、科幻和感伤于一身,虽为奇想,却也可能是一个预言性的警告。
*英语原文将发表于《Juxtapoz Magazine》
关于艺评人
Saša Bogojev是一位独立作家与策展人。他出生在克罗地亚,于荷兰工作生活多年并担任《Juxtapoz Magazine》的欧洲记者,给各种国际出版物和媒体撰稿,还与艺术家合作出版专著、书籍、目录,曾在全球各地策划了许多展览(包括正在进行的宇宙系列展览),目前正策划在伊比沙岛新成立的现当代艺术博览会(CAN,Ibiza)。
自2016年起,Bogojev开始策划和联合策划世界各地的画廊展览,包括 To Bodily Go…,Superzoom,Miami (2022);Viscereal,Althuis-Hofland,Amsterdam (2022);Stay Tuned,WOAW Gallery,Hong Kong (2021);High Line Nine,New York (2020);Melancholympics,The Wunderwall,Antwerp,Belgium (2020);8th Ply,The Garage,Amsterdam (2020);New Classics,Galerie C.O.A.,Montreal,Canada (2019);Universes,Tales Of Arte,Imola,Italy (2018);High on Stress – Sean Norvel,Amala Gallery,Tokyo (2017);Happier Together – Mike Lee,Amala Gallery,Tokyo (2017)以及其它更多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