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在刚刚过去的4月经历了一场惊变,猝不及防的全域封控似乎成为新的常态,整座城市无奈陷入踌躇。
Longlati基金会写作者收藏委员会的四位成员——陈嘉莹、陈玺安、李素超、袁佳维——特别发起此次分享,谈谈各自在遭遇闭环管理过程中的工作界面与生活方式,试图重新思考与所处空间的关系并从中探索自我的延伸。
借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筑·居·思〉(Building Dwelling Thinking)一文中提出的空间观念——个体必须通过其在空间中的“逗留”来理解其“存在”与“栖居”状态,此次分享以间断性的“驻”作为核心命题来统摄建设性的“筑”与日常性的“住”,并将其追溯到这段时间里所有触手可及之事物及其所属的领域之中。
此次分享亦邀请到与Longlati基金会有所合作的驻沪画廊业者代表——蔡珺珺、Francois Ho、王若琳、周冰心、张哲源——联合发声。
陈嘉莹
Longlati基金会
写作者收藏委员会成员
像伊萨克·迪内森(Isak Dinesen)说的:“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地,每天写上一点点。”封锁期间,我的工作状态不能说没有受影响。虽然还是保持每天上午写论文,下午处理小文章与艺术项目,但心情没有办法像往常那样平复。我想,社会交往受限导致的民生问题是我们都在面对的困境。当然,资源不平等造成的景象必然千变万化,但生计问题可能从来没有那么具体且广泛地发生在这座现代化大都市中。对食物与劳动的需要,一直在迫近我们作为一个自然的、肉身的、可朽的人的现实。而当那些难以让人接受、理解与消化的事件一一砸向网络时,唯一让我觉得庆幸的是,手下的博士论文还能让我在某种程度上得到纾解。我也曾在别处提到过,我的研究方向是“女性主义视角下的身体理论”,它试图串联起从波伏瓦、巴特勒到新唯物主义的线索。从存在主义现象学对具身主体的关注、到身体既作为权力铭刻的对象又是操演的场域、再到身体—物质作为一种有生机的力量,这个脉络在疫情发生的这几年间以活生生的肉身体验渗透着日常。我在最近几次的报告与见刊的文章中,也试图处理上述脉络延伸出来的虚拟化身与数字亲密关系议题。这几日的闲暇时间都用在团菜、分享资源与关心周遭上了,所以并没有读什么书。但可能,福柯的任何一本书都会是眼下一个(不)合时宜的读本。
陈玺安
Longlati基金会
写作者收藏委员会成员
其实大多数人在2020年初早就经历过类似的驻家工作场景,在当年以及下一年,世界各处也都遭遇了差不多版本的灾难。相比之下,现在所经历的,充其量就是一种薛定谔的驻家工作状态:四月的上海,我在也不在。在的地方无非是盯着屏幕,让自己和整个上海的经历达到同步:抢菜,谣言和复数版本的真相。但是桌面上的工作,还有阅读的方向,除了速度的变化(几乎停滞),方向上并不会因为封城而改变。
2022年的经历,大家都早已体会过无数次。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许真正能够被分享的,就是将2020年的事物再度分享一次:
2020年2月3日,科幻小说家韩松早早就发过一篇微博,试图唤醒中国人的批判意识。他写到今年4月许多人同样在重复的事情——“这期间我不停地要忙一件事情,就是把朋友圈的各种文章截图存下来,它们常常消失得太快,有的大有超过光速之势……让人觉得科幻是垃圾。”
他继续说道:“我不觉得疫情会给科幻带来什么新的灵感。武汉的这一幕,科幻早早都写过了,好多细节都一模一样。但又有什么用呢?武汉啊黄冈啊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大人物可能都没看过吧。这反映出大家心里面也一直认为科幻就是垃圾吧。”韩松的这篇灾难书写有别于主流的中国作家。他用自我贱斥的口吻说道,中国的科幻除了在几次社会危机中取得暂时的热度,多数时候都处在垃圾时间中。结尾处,他甚至为自己不符主流价值观的“爬虫复合体大脑”而道歉。我不知道科幻界的人如今是否有同感。对于这场远远称不上天灾的事件,除了挪用韩松在2020年的感受最为贴切以外,这种薛定谔的栖居状态最不会引发的,就是哀悼的感受。
李素超
Longlati基金会
写作者收藏委员会成员
迄今为止我居住小区的封闭时日已近一个月零一周,坦白地讲,最近上演的各种各样荒诞的事件让人很难再像以往那样安心于投入平日的工作,甚至可以说,这些事件给我们每一个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居民生活、观察和思考的方向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转变。伴随上海所有场馆机构暂时关停,我作为艺术评论和写作者的工作因而几近停滞,我所在的“花厅计划”也临时闭馆,不过我的研究类工作仍在继续,驻家的日子让我有更多时间去阅读和学习,也旁听了多场线上课程和讲座,有一些与我近期的研究兴趣非常相关,我想这是今天的媒介技术能够带来的一点福祉,尤其在令人焦灼的封控状态和不断溢出的社会负面情绪下,仍然可以与许多人一道共享一些知识的闪光点,便是些许的安慰。
在海德格尔看来,“筑和思,都归属于居住(Wohnen)。”通过“筑造”(Bauen)这样一种人的活动,来思考居住,即一种“存在于某处”的状态,最终指向思和在的本质关系。有趣的是,在这段时期,我每天几乎一半的时间是在思考接下来一顿该吃些什么、需要哪些食品、如何购买、如何烧制、存储食物等等以前极少在意的细碎的,却又是维持人的基本生存所须的那些平常之事。后人类世(Post-Anthropocene)是我近期研究和兴趣的一大方向,它意指一种广义上的共生关系,超越对人类的过度关注,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去人类中心主义的、多元而差异化的视角,启发我们重新看待人类与包括动物、植物、病菌在内的其他非人生物、与环境、行星、与技术之间的复杂关系网络,为我们当下去直面那揉杂了迥异的人类群体、病毒、食物、政治、媒体、技术中介等杂合体的新的本体论问题指出一条可能的思考和行动途径。
最近我同时在读几本书,除却和我研究工作相关的书籍,我想分享一本更有趣的科幻小说——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雪崩》(Snow Crash)。该书出版于1992年,但在今天阅读它,会惊叹于其中的很多想象同我们的现下竟如此相符。小说背景设定在21世纪社会政治分崩离析的美国,城市被分割成多个自治的城邦,故事以一种名为“雪崩”的病毒(既在虚拟世界也在现实世界传播)为导火索,以一位亚裔“弘·主角”(Hiro Protagonist)的视角展开,涉及的领域跨越计算机科学、苏美尔文化、宗教、考古学、语言学、哲学、生物、人类学。书中不仅首次提出“Metaverse”一词及其概念,更将种种看似独立的话语体系和学科相连接,编织成盘根错节的根茎式网络;并且,它的极其多元性还表现于对主角亚裔身份以及另一名女性主角的人物构思上,这在90年代初的西方主流小说中非常罕见。我认为全书从后半部分开始才渐入其精髓,除了满足赛博朋克的爱好者们,它更是一部“post-humanity”式的文学作品。
袁佳维
Longlati基金会
写作者收藏委员会主任
在过去的经验中从未有过如此因为非主观因素而完全丧失信心的时刻,也无法想象到底需要多久才能重建这份信心,或者说这份信心是否依然是自己会去仰仗的一种存在价值的东西。
巧合的是我最近本就在经历一些转变与过渡。驻家期间我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工作逻辑,同时更持久地投入到阅读与写作的状态之中,包括继续为Longlati基金会原本应该已经对公众开放的两场春季展览进行文本的准备,也在此契机下涉猎了许多与机构话语以及展览史有关的内容。
不确定是为获得安全感还是专注力,我选择了一个十分逼仄且狭窄的角落伏案工作,并将需要的相关生产资料放在尽可能触手可及的位置。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拥有一个封闭的自习室,让自己更好地逃避对外部世界和信息的焦虑。
另一方面,在不得不从事家政劳动的情况下,我再次翻开了2016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英国馆的展览画册《Home Economics: Five New Models for Domestic Life》,去切身理解其中以5个时间尺度——小时、天、月、年、十年——呈现的不同家庭(经济)模型。我所生活的社区在本轮疫情爆发初期就快速沦陷,其中可见当今住房市场的结构性问题。虽然比不上疫情本身紧迫,最近被频繁提及的基建问题也一直是我个人研究计划中的关键词。
蔡珺珺
David Kordansky Gallery 亚洲总监
驻家状态对于一个画廊工作人员来说像是回到了线上交友的鼎盛时代,无论是邮件或者微信都变成了最重要的工作工具,当然还有Zoom。虽然有受到出行的限制,但实际上工作的效率并没有太大地受到驻家状态的影响,此时此刻下也开始反思曾经那么多的群体社交活动,又有多少意义和价值。因为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宅的人,所以并没有太多工作状态的变化,但是在精神上,会更多地希望自己减少焦虑,因为在这个时候,变化总是来得比计划更快一些。现阶段在工作上的重要研究课题是“私人藏家如何购买画廊热门艺术家作品”。
分享三本最近读完的很应景的书:《美国不平等的起源》、《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还有《房间里的大象》。
Francois Ho
Almine Rech Gallery 上海总监
驻家办公会处理邮件及一些线上例会、不定時和客户电话交流。目前为止并没有因为无法社交而影响工作内容,仅实体空间展览迟迟无法落实,但精神状态确实比较浮动,工作节奏比较零散。近期大部分時間在筹备今年度的博览会策划、选件、及几个美术馆的合作项目推动,马上发生的是北京的Jing Art和画廊周。
最近看了一本收录耶鲁大学哲学公选课有关欧陆哲学课程内容的书,作者是Frank M. Turner。算是一本哲学科普类书籍,不过其中还是有一些作者主观巧妙的诠释及理解,不管熟不熟悉哲学史都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养分。
王若琳
Almine Rech Gallery 上海总监
对于我个人来说,驻家办公反而效率更高,虽然时间变得越发不固定。庆幸的是国外团队的工作一切照常,我的工作内容也与平时相似:处理琐碎的行政类工作及大量的文字/电话的沟通工作。疫情下的办公模式对于行政类工作几乎没有影响,反而让我可以更加专注地集中时间处理,但对于社交沟通类工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本质上,驻家办公并没有搭建起不同的工作界面,只是因为被迫调整了工作侧重点和时间节奏,让未来本该循序发生的艺博会和多个项目有了极大的不确定性,原定于四月在上海空间开幕的Farah Atassi个展也只能以线上展厅形式呈现。但一个多月的居家让我再次确认了居住环境对个人生活状态的巨大影响,生活的舒适度是一个微小的切入点,体察到在上海——这个阶级分化相对明显的城市中——每个小区中每个个人的故事都迥异,也变成了不同阶级生活的观察切口。
看完了季羡林的《留德十年》和中山大学曹雨写的《中国食辣史》。前者让我愈加珍惜当下的生活状态,后者让我看到了一个社会学研究的有趣切口。
周冰心
Sadie Coles HQ 总监
一句话形容驻家工作状态:日常反荒谬。
日常工作变得非常困难,整个社会大环境的停摆导致各种工作受阻,精神层面也受到很大影响。相信和很多人一样,我们都处于一种烦躁、焦虑、焦灼的状态中,无论是个人、群体,还是艺术都变得很无力。但尽管如此,这段时间仍然有不少项目在沟通与跟进,面对巨大的不确定性,很多同行都依然在用专业、平和的态度推进项目。
另一方面,我与伦敦同事的工作其实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每天照常会有例会和日常工作与沟通。我们根据疫情和防控情况不断调整着在国内的项目,遗憾的是,正在准备中的几个项目都因疫情而不得不放弃或者延后了。与此同时,画廊在伦敦的展览、在威尼斯和其他地方的展览项目都在正常推进,非常活跃热闹。
为了抵抗周围世界的荒谬与歇斯底里,需要真正有力的精神和思想作品,所以阅读、学习和工作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抵抗的姿态。努力让自己在一个仿佛时空都坍塌了的黑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立场并进行反思。最近也看了不少影片,其中包括一些艺术家的电影长片和录像作品。影像——基于时间的作品,提供了另一种时间-空间结构,在目前这样一段脱离常规的时间里,提供了超越现实的可能性。
想与大家分享的一本书是凯尔·哈珀(Kyle Harper)所著的《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论述的是自然——不稳定的气候、太阳周期、火山爆发、致命的传染病、细菌和病毒的进化等——是如何在罗马帝国的覆灭中起到作用,如何战胜人类的野心,并深刻地塑造了我们所居住的世界。
张哲源
Balice Hertling Gallery 亚洲总监
其实是在用工作阻止情绪的漫漶。从三月初到现在我已经在上海断断续续的“居家”两个月了,通过物理方式隔绝了很多世俗的欲望后,本来已经进入的一种清净状态却因为近期各种朋友圈刷屏的信息悄悄崩了。太多的共情让人深感无力,不过“万幸”还有诸多工作正在跟进:原计划在三月底北京、四月中上海开展的两个展览项目都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不得不做了推迟,但是相关的准备工作仍旧一件不能落下,内容也集中于展览相关的文字工作以及待落地事宜的统筹安排等等。
大概是个巧合,这种窝在家中酿造情绪的工作状态反而和我当前正在筹备的一个展览起了化学作用。原本于四月中旬我们画廊代理的艺术家Julie Beaufils受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的邀请将在上海的项目空间策划名为“Inner Dims”(晦隐之力)的群展。虽然展览已经延期,但在帮助Julie对接展览作品时,我提前观看了一件来自Mona Varichon的视频剪辑作品,视频内容很简单,艺术家剪辑了所有在2019年圣诞节前夕的instagram story,从而再现了巴黎歌剧院的芭蕾舞演员们在罢工期间于街头即兴表演的《天鹅湖》。原本是一件通过再创作从而嫁接“挪用”概念的影像作品,却因为视频的时间记录点与此刻上海的居民生活对冲出了一种情绪浓烈的观看体验,这种超额脑补现场观展体验的感受,我也是第一次经历。加上展览本身的主题聚焦于人们于当代生活中在获取信息之时产生的或陌生、或亲密的亲密感,我真实感受到了来自现实深深的讽刺——“魔都”真是自带语境。
接下来到上海真正解封之前,我大概率都会继续协助不能到场的策展人同时也是参展艺术家的Julie Beaufils落地这个展览,除了她和上面提到的Mona Varichon,其他参展艺术家还包括Laura Owens、Jacob Eisenmann、Owen Fu、Ser Serpas、Asha Schechter以及Zoe Stillpass。至此,唯有埋头继续工作(还有抢菜,还有团购,还有配合核酸检测),同时祈望一切向好,待明日,大家携艺术再相见。